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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旭 可能性

2012-11-07
继90年代初期以来不断进入威尼斯、圣保罗双年展和卡塞尔文献展等著名国际大展之后,步入新世纪的中国当代艺术在商业市场上出人意表地取得了快速成功,百万美元以上的单件作品拍卖纪录正被不断刷新着,国际知名画廊开始与中国当代艺术家签约,当代艺术家们继政坛名流、影视明星和商界巨子之后也开始成为媒体关注的封面要人……这显然是20多年前“85新潮”时期的许多艺术家们完全没有想到的局面。在这样的局面下,某种固定的样式和风格逐步成为市场上被持续追捧的对象,原本非常富有创造力的艺术家们也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维持和经营自己相对稳定的作品语言,许多成功者在自己有限的地盘上徘徊不前,而敢于不断尝试全新可能性,或者大幅度转变创作语言的成功个体开始变得越来越少。呈现在大家面前的四位艺术家——卢昊、王音、萧昱、杨茂源是当下时代较为难得的个案,他们早已获得相当声望,似乎本可以在自己的成功上安坐多年,但他们往往不安心于此,总是在既成风格和语言之外有出人意表的新动作,这些新动作往往很有质量——而不只是所谓的勇气可嘉。
卢昊是以一系列关注经典城市建筑、机械和家具的有机玻璃装置成名的,那些对历史建筑的改装和戏仿,以全新视角重新审视着我们共同的人生经验。卢昊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北京的城市变迁和现代化发展显然对他的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他的一系列充满都市文化反思意味的装置和绘画作品无疑源自于周遭现实世界巨大而迅疾的变化。他以一种幽默而智慧的方式,以及具有强烈反差和隐喻色彩的语言,揭示了快速的都市化、现代化进程给整个社会造成的文化震荡、心理落差和精神不适感。例如,他用象征工业文明的有机玻璃材料制作出传统样式的建筑模型,里面却饲养着一些隐喻传统闲适生活的花鸟鱼虫之类的玩物,洋溢着机智与诙谐,也夹杂着难以言表的无奈。作为一个身处故乡如同他乡的北京人,卢昊对长安街两侧建筑的再次诠释,给不同国度、不同文化背景的观看者们都留下了异常深刻的视觉和心理印象。在对经典进行刻意的重新阐释和解构再造之余,他还关注着城市的高速发展以及国际化的城市竞争,《碰碰车》、《营造工具》等作品都以批判的眼光对急遽转变的时代提出了个人化的警示意见,揭示着现代城市文明内在的某种价值观的脆弱和虚无。值得注意的是,多年以来他从来没有放弃过对绘画这种二度空间表达方式的迷恋。此次展览上卢昊的《花鸟虫鱼》系列绘画,是对他以往同一主题装置作品的新鲜诠释,尽管风格上非常老到而爽利,但他所玩味的已不再是绘画语言本身,而是这种表现形式和形式的寓意所能够进一步创造的观念空间,从这样的意义看来,这些绘画已经超越了装置草稿的功能,进而成为一组组独立的作品。这些新近创作的系列绘画作品,以表现性的语言持续着对城市生活内心经验的表达和抒发,怀旧、忧虑、无奈、喟叹、留恋、希冀……如此这般的情绪,在作品中纠缠交织,进而成为一个转型时代文人经验的典型表述。
王音的绘画从一开始就显露出异常强烈的观念倾向,他的许多作品都是借助“非常手段”完成的,正因如此,他能够成为中国当代艺术中观念绘画的代表人物也绝非意外。王音所借助的“非常手段”很多:有时他购买市场上的现成“行画”进行再加工;有时他雇佣并指导不同专业背景的画家和工人在同一件作品上轮流工作;有时,他甚至采用另类媒介(如弹弓、电热毯、喷绘布)直接作画……这些带有达达主义色彩的“组合”与“再加工”,令作品充满戏谑和调侃的意味,将个人记忆与艺术的游戏精神作了极大的结合与发挥。这些实验的目的,无非都是用禅宗式的态度对当代绘画本体的意义不断提出追问——在一个技术和媒体异常发达的年代,在一个“写实”能力异常发达的年代,绘画的意义究竟是什么?绘画是在不断“进化”的吗?绘画还可以怎样画?是否存在绘画的边界?如果有,这个边界在哪里?……强烈的历史追忆感,是王音作品给人的第一印象,无论是表现的题材还是画面本身的效果,他的作品表面上似乎总带有强烈的“怀旧”味道,那些俄罗斯文学、苏式绘画、童年记忆、美术史经典作品……乃至现实生活中的小人物、俗气的商品画,以及关于气候等等的描绘,都是以一种特殊的貌似“粗疏陈旧”的方式来完成,令人在抒发怀旧幽情的同时产生出一些异样的、如布莱希特③戏剧般的“间离”体验。在对历史的追忆感之外,王音的作品中还渗透出异样的现实荒诞感,昨日与今天在企图重合时不可避免地错位,喜剧和悲剧在生硬的并置中也双双失去意义,所有的题材都是借用,所有的借用都是滥用,而所有貌似神圣的“意义”也正是在这样歪打正着的滥用之中被打回了原形。王音是一个游走在公共图像资源里的行者,他引领我们进入了属于他个人艺术思维的游戏领地,在这个领地里,他驾轻就熟地将历史、记忆与现实做了富于智慧的联结,并生发出新的理解维度。
萧昱对各种生物标本的组合与改造,开创出具有强烈自我特征的表达语法,他以另类造物主般的姿态让自己成为当代艺术界中弗兰肯斯坦①式的人物。尽管视觉形式异常丰富,但其作品总体上都是从人的心理和生理经验层面展开,关注点始终落实在对人的生存现实以及生命本质问题的思考,怪异、恐怖,惊心动魄且充满悬疑。但与此同时,他那充满张力的视觉语言之上又具有一种独特的诗意和美感,这是多数观看者对萧昱那组著名的以动物、禽鸟、婴儿等生物标本为原料进行组装拼接作品的印象。在艺术家奇思异想的作用下,一个个煞有介事的新物种,一个个残酷争斗的怪诞场景诞生了,这种逼真而富有张力的场景,不由得令观众产生关于物种变异、克隆技术、环境污染、人类和世界的过去与未来等等最自由荒诞的想象。本次展览上,萧昱特别创作了一件新作,是一座为狗设计的纪念碑,作为被人类最早驯化的动物,狗对人类的贡献巨大,但名声却相当复杂,萧昱准备以一个被压扁的狗标本来象征人类社会强加在狗类身上的各种意义,进而揭示出空洞观念对真实生命的摧残。近年来,萧昱还创作了一批以类似蝴蝶的形象为基本图式的绘画,硕大的“蝴蝶”的形象铺满整个画面,几乎是用抽象的手法来进行表现的,它们色彩艳丽却显得虚空而易逝,有些甚至几乎隐没在雾气和冰晶之中,仅留下如断面扫描或组织切片般的幻影。本次展览上萧昱又推出了一个以“草”为母题的绘画系列,其实,在他的笔下,无论是“草”还是“蝴蝶”,它们既是短暂、美丽而脆弱的生命象征,同时也隐喻着我们生活的这个光怪陆离、充满变数与不确定性的时代。如果用更加匪夷所思的角度去解读,它们既不是“蝴蝶”也不是“草”,而更象心理学中经典的“墨迹测验”②——原本抽象的形式,被每个人心目中的关切所投射,就会产生出千奇百怪的结果;这些被后天赋予了“意义”的形式,在每个人的心目中自然就有了千差万别的名字。
杨茂源个人艺术风格的正式起步,与一系列以动物标本为基础的作品有着明确关联。新世纪初的那批因充满气体而变得鼓涨变形,看上去如气球般怪异的马和羊令杨茂源在当代艺术界获得了初步认可,而随着这批被刻意加工过的动物标本在世界各地当代艺术大展上的亮相,杨茂源作为一个带有鲜明个人艺术符号标识的观念艺术家的影响也渐渐超越了国界。事实上,杨茂源并不是一个线性发展的艺术家,不是一个固守既定风格不变的人,他对周遭的事物总是充满好奇与兴趣,他看待事物的眼光也一直喜欢超越表象,进而对事物本质进行深层的探索和结构的研究,之后再将探究所获得的体悟,有时甚至是误读,运用到作品的创造上,这样的创作习惯令杨茂源的作品类型呈现出多样化兼跳跃性的面貌。他的绘画、装置、雕塑、电影表面看来似乎差别巨大,但只要细加揣摩,便会发现其内在的一致性,即对物质基本结构和体积感的重视,以及与对事物固有含义的刻意误读。2005年,他又找到了全新的可能性,一组名为《往里看》的作品诞生了,那是一组根据国内美术院校基础教育中经常使用的模型“西方经典石膏人物头像”为原型创作的大理石雕塑,他以去除人物形象上所有凸起的棱角,并进行磨圆抛光处理的方式,将艺术家个人对东西方文化、哲学、审美以及教育的认知态度做了充分的另类表达。这种带有一丝暴力色彩的“篡改”所带来的结果是超常的黑色幽默,这种以消除种族、地域、个性和经典为目的的努力,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是对全球一体化灾难的尖刻隐喻。在本次展览上,杨茂源将推出近期创作的一组“往里看”的佛像,以及以鲜亮的红、黄、蓝等原色为基本色彩的绘画作品,一脉相承的观念,一如既往地寓于其中,色彩、构图、体积、透视等形式要素,无论在二维还是三维的空间中,都在艺术家统一的“反向重塑”观念之下组合成精神世界中的另类景象。
作为策展人,为这个四人联展起名字的时候,我曾一度迷失方向。今年春天,住在北京的一个晚上,“可能性”三个字突然浮现脑际,挥之不去。是啊,他们都是极富个性的艺术家,每个人的风格样式相距甚远,但他们的共同之处正在于不断追寻全新可能性的冲动和欲望。“可能性”,作为展览主题,有如下四层基本含义:空间与成长。如前所述,基于中国当代艺术国际、国内的现实,自90年代至今,越来越多的中国当代艺术家走上了国际舞台并扮演着相当引人注目的成功者角色,尤其是近几年来在红火的艺术市场的推波助澜下,中国当代艺术在国内外已然炙手可热。那么,在功利主义甚嚣尘上的状况下,具有真正的文化反思性并触及艺术自身问题的创作还有着哪些新的可能性,是一个在今天需要特别加以关注的问题。综合与跨界。在当代艺术领域里,作为具有相当代表性的艺术家,卢昊、王音、萧昱、和杨茂源多年来的创作实践跨越了艺术媒介的限定,他们通过绘画、装置、雕塑及综合材料等多种方式进行的创作,有不少探测到了中国当代艺术的敏感部位,激发了当代艺术界有关艺术“可能性”的许多思考,同时也引发了许多争议性的话题。挑战与颠覆。此次参展的四位艺术家虽同为绘画科班出身,但他们的创作从未囿于所受的学院教育,他们惯于不断以激进实验的话语方式来提出各种对历史、现实、经典以及禁忌等范畴具有启发性思考的问题,集中显现出挑战视觉创造的多种可能性。观念与未来。希望通过对这四位风格面貌不同、但充满创造性智慧的艺术家作品的展示,呈现中国当代艺术领域中观念性创作的一个基本层面,并借此探讨观念性创作在九十年代以来的当代艺术发展中所具有的价值和意义以及未来发展的可能性。
我希望,这个规模不大的展览是一次独特而成功的集结,希望这个展览能够为不同的观看者带来新鲜的体验和应有的思考,为了艺术自身,为了所有令人兴奋的“可能性”。
李 旭2007年5月23日写于上海
注释:弗兰肯斯坦(Frankenstein)英国诗人雪莱的妻子玛丽·雪莱在1818年创作的小说《弗兰肯斯坦》,被认为是世界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科幻小说。“弗兰肯斯坦”是小说中那个疯狂科学家的名字,他用许多碎尸块拼接成一个“人”,并用电将其激活。
墨迹测验(Rorschach ink-blot)又称罗夏墨迹测验,是由瑞士精神病学家罗夏于1921年编制的,是非常有代表性并在当今世界上广为使用的心理投射测验。它主要是通过观察被试者对一些标准化的墨迹图形的自由反应,评估被试者所投射出来的个性特征。该测验最初制作时,是先在一张纸的中央滴一些墨汁,然后将纸对折,用力挤压,使墨汁向四面八方流动,形成两边对称但形状不定的墨迹图形。
布莱希特(Bertolt Brecht 1898-1956)德国剧作家、戏剧理论家、导演、诗人。代表作:《三分钱歌剧》、《四川好人》、《伽利略传》、《高加索灰阑记》、《巴黎公社的日子》等。布莱希特体系,和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梅兰芳体系,合称世界三大演剧体系。布莱希特推崇“间离方法”(Verfremdungseffekt),又称“陌生化方法”,是他提出的全新美学概念。其基本含义是利用艺术方法把平常的事物变得不平常,揭示因果,暴露矛盾,使人们认识改变现实的可能性。就表演方法而言,“间离方法”要求演员与角色保持一定的距离,不要把二者融合为一,演员要高于角色,驾驭角色,表演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