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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民安 树,长在哪里?

2012-11-07
  树,长在哪里?它长在暴风雨奋力冲刷的泥土中,长在记忆中的乡村田野里,长在环保运动的哲学批判的声嘶力竭中,长在建筑师的乌托邦式的未来城市勾勒的方案里,长在孩子们嬉戏的童年岁月中。是的,树的意义如今负荷累累,在今天的文化政治语境中,树,是感伤、怀旧、记忆、和谐的象征,树的意象,引发着一场技术与乡愁的战争,对于现代性、工业扩张、发展主义的批判,树总是一个最佳起点。
但是,在萧昱和王永刚的作品《流动》中,树剔除了这些常见的生态学意义,他们将树从其固有的神话学中解放出来。树不再是对野蛮的工业社会的尖锐讽刺,它不再埋伏着情感记忆和伦理哲学,相反,树在此是中性的、形象化的、是为能指结构所主宰的,也就是说,艺术家看重的是树的特殊的形象结构、树的组织法则、它的植物学品质,艺术家看重的是树的物质性。环保主义者和感伤派哲学家对此没有兴趣,他们只是抽象地注意到树的外在功能以及这些功能所派生的诗意,他们将树看成是诗的密码。但是,在《流动》中,艺术家对树的态度非常冷静,他们并没有通过树来点燃自己的激情,而是将树的结构、树的特殊的内在性法则、树所固有的组织关系作为一个隐喻,从而将树和某种外在性连接起来。树不是一种功能性代码,而是一个形象化的隐喻;不是生态主义和感伤哲学的批判起点,而是日常政治的沉着观照;不是受伤后的凄厉呼喊,而是某种现实境遇的冷静折射;不是抒情式的浪漫批判,而是审慎的暗夜反思。在这里,树,不是它浪漫的神话学意义,而是它的内在结构关系成为反思的中心。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结构关系?在我的印象中,德勒兹是最先将树的形象和结构进行哲学反思的哲学家,在他这里,树状是哲学的本质主义和基础主义的生动隐喻,树叶是根茎的派生性结果,是显现的表层、外部、面相。树叶,无论它多么繁茂、丰富、庞杂,它总是要将它的真理、它的起源、基础、秘密返回到根茎,它们逃不脱根茎的束缚,无论它如何生长,树叶逃不脱根茎的界线。根茎和树叶的关系是深度关系,是本质和表象的关系,是基础和派生物的关系,是真理和假象的关系,最主要的,是一种层级化关系,根茎总是树叶的决定性要素。在这种哲学的树状思维中,一种绝对主义、垄断主义和独裁主义的品质出现了:根茎是树叶的霸权,树叶无论在哪个地方猖狂摇曳,它的最终支点仍然扎根于根茎。而德勒兹的哲学目标之一就是要铲除这种树状哲学思维,他提出与树状对立的哲学思维:根茎思维。根茎是横向的,蔓延的,没有目标地渗透的,它具备着无穷无尽的伸展可能性,这是差异性思维。对于他来说,在深度的绝对主义的树状哲学和平面的差异关系的根茎哲学之间,他愿意选择后者,根茎的方向不是暴力主宰、逻辑推演,相反,它推翻本体论、摧毁基础、废除起源和开端,建立没有等级制的差异关系,最终,它像溪流一般无尽地涌现。
  我们看到,《流动》同样是对树状哲学的抛弃,也是对树状哲学体现出的思维模式的抛弃。两位艺术家也许对德勒兹毫不了解,但是,令人惊讶的是,这几乎是德勒兹哲学的形象显现。而且,“流动”(flow)就是德勒兹的思想核心,艺术和哲学匪夷所思地达成了深深的默契。在这个作品中,树占据着一个奇特的空间,它不是垂直栽植的,而是横向的、平置的,树既是一体的、完整的(它依旧是一棵平躺着的树),又是分割的、断裂的,它被置放于三个不同的空间中,树叶、树干、根茎被空间隔成三段。树被置于自身的冲突、悖论和矛盾中,置身于它的总体性本能和差异性欲望的冲突中。树叶、树干、根茎是什么样的关系?它们既是一体化的,又是差异性的;既是相关性的,又是区分性的;既是连接性的,又是隔离性的。树保持着自身的逻辑,但是一种充满悖论的逻辑。这里,在绝对主义的树状哲学中,差异性悄然地潜入其中,并不停地对那种树状哲学思想进行骚扰。在艺术家的差异性欲望的驱动下,树的垂直性崩溃了,根茎和树叶的霸权关系、寄生关系、决定关系崩溃了。我们看到,根茎和树叶置放于空间完全相同的两个透明玻璃盒中,它们享有同样的平面、地位、层级、光亮,根茎并没有埋藏在树叶之下成为它的隐秘真理,树叶也不再是根茎的显现末端。这是两个民主和平等的敞开空间,树叶和根茎都透明地暴露出来,它们的关系也暴露在朗朗白昼之下,驱除了任何的权力和阴影。在此,玻璃的使用意味深长,它既是自我密闭的,又是透明公开的,它既有自己的独特空间,又不让这种空间陷入孤独的黑夜。根茎和树叶互相沐浴在对方的光亮中。树干呢?它再也不是一种笔直的过渡,不是根茎和树叶支配关系的桥梁。树干是环绕的、怀抱的、网状的,是反决定论的,在此,根茎对树叶的主宰功能逆转了,现在,它们彼此缠绕,互为主体,这是民主的、协商的、等价的连接关系,是反层级制的关系,是没有开端和起源的关系,是永远处在生成、变化、流动过程中的关系。
  《流动》因此可以视作是对绝对主义和霸权主义思维的批判,而不是对环境和自然的伤感批判。这不是环抱主义者眼中的哭泣之树,而是德勒兹式的思维之树;树不是一种情感记号,而是形象和哲学记号。这个树——或者说,这个树的装置——同样是可以生长的,变易的,流动的,它的局部和整体、时间和空间、根茎和树叶都不是定型的。这里,树脱离了它的泥土语境,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展览空间,总有一天,它会借助它的轮子盲目地离开这里,它会在另一个空间里找到它的暂时性位置,然后再一次离开。是的,树叶会暂时摆脱它的根茎,树为什么总要栽植在泥土中呢?
  当代艺术正朝着感性的方向前进,艺术家们越来越乐意夸大他们的图象力量,艺术生产正在变成一种图象竞赛。矫饰、夸张、暴力、讽刺、蛮横是这些图象的共同品质,这些可能是身体性的,但是也可能是肤浅的身体性的。而《流动》这样的作品,并没有图象上的震慑力量,但是,我看到了它的另一种勃勃野心,即对某种古老的艺术技艺的恢复:艺术仍旧能够显现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