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iao Yu to Jiang Jiehong, Wed, 22 Dec 2010 23:34 +0800
节泓,
以前写过这样一些思考。
A、当代艺术的今天似乎对观念的诠释过度依赖和迷恋,以至于一件作品听听方案就觉得很好了,把它做出来只是完成一种物质表达和空间呈现。
B)今天的当代艺术过多的要求观众对艺术品的背景知识和以及表达手段做更多的功课。导致今天的大多数观众比历史上的任何时候对艺术都陌生。
C)今天,艺术家似乎对纯粹视觉形式的研究、探讨、实践,越来越不感冒。对纯视觉的感性体会,天赋的细腻感觉,越来越不在意。而当代设计师由于受众多受众的瞩目,却必须肩负过多的这方面的工作,但他们也有朝今天艺术家的工作作风倾斜的嫌疑。所谓的跨界风今天似乎很时髦,对此我持质疑的态度。
D)今天的艺术过分热衷与政治的、哲学的、社会学的以及新型学科的交欢,以彰显自身的现代性、包容性及生命力。显现出空前的身份迷失和不自信。
E)今天,越来越多的艺术品需要过多的阐述、解释,我称之为“有道理,没看头儿”,却仍在坚称是视觉艺术。
F)当代艺术发展到今天,还有人幻想艺术无处不在。我认为艺术仍然应当在可规定的范围内存在才有其必要性及不可替代性。
G)好处是,任何具有专业性学科的人在这场与艺术空前的大交欢中,在不需要长期视觉训练的情况下都可以谋得当代艺术圈中举足轻重的地位。人人都是艺术家已经不再是一句口号。反过来说,艺术家身份的合法性变得可疑,甚至可有可无,完全可以消亡。
H)试想,从外部环境来讲,一旦社会财富严重缩水,或巨幅动荡,还期待人们像历史上一样记住和保护那些丧失专业性且意义模糊不清可有可无的东西吗?
萧昱
Jiang Jiehong to Xiao Yu, Thu, 23 Dec 2010 18:28 +0000
萧哥,好。
我觉得这次与艺术家的探讨从大体上讲有两个方面的,一个是跟“关系”有关的,一个是跟方法论有关的,你的这些思考(语录)可能与后者相关,我先试着回应。
A)这个是我在做展览的过程中一直希望与艺术家一道努力避免的。可能因为我自己也是实践出身的,我一直在方法论上提倡“实践先行”的理念,由实践本身来提问,我相信那才是视觉艺术的根本。艺术实践不是用来解释和标榜观念的。但是,我也坚持,作为展览,应该是有框架的(有弹性的议题,有机制的推进方式,而不是主题),这个框架是我们探讨问题的平台,如果没有一个共同的平台,那就失去了当代展览的意义,而只能完成一种“优秀作品展”的热闹了。
B)这个也是我所一直在怀疑的当代艺术的“可交流性”。如果艺术家不在乎交流,那么为何做展览,如果在乎,又凭什么假设或要求观众们应该预备这样的知识背景呢?这个问题在国际大展上更为突出,没有相同的文化背景,许多叙述性作品是不可读的。此时,其实真正能够做到国际化的,真正感人的,一定不是什么观念,而是艺术实践中的创造力。
C)视觉形式及其创造性是牵引视觉艺术家实践的一种魔力,就象一个人馋一口酒,就要喝时的那股劲,至于它能活血还是伤肝,都是理论家的后话。喝酒的那一刻享受不是为了活血,更不想伤了肝。至于“艺术”与“设计”的悲欢离合,我其实有很多话要讲,在此暂不赘述,还是先关心我们的展览要紧。
D、E)“实践先行”可以来达成视觉艺术的自信和独立,也可以参照A和B的讨论。
F、G、H) 部分同意。就象我常跟学生说,不管什么专业的,画得不好怎么混?但是, 换一个角度来看,我们是不是也要即时检讨这种精英式的说法,艺术——可规定吗?比如,当代语境中对于公共艺术的理解,特别是公众的参与性,公共艺术实践对生活模式的改变等等。许多时候,生活远比艺术本身更有创造力。
接着,你愿意选几个你有兴趣的点继续深入也行,转回来说说“关系”也行,或多或少照单全收。
圣诞快乐,
节泓
Jiang Jiehong to Xiao Yu, Tue, 28 Dec 2010 11:36 +0000
萧哥,信收到吗?接着聊?
Xiao Yu to Jiang Jiehong, Sat, 1 Jan 2011 23:48 +0800
今晚交作业,明日你看一下。
Jiang Jiehong to Xiao Yu, Sat, 1 Jan 2011 15:51 +0000
其实,你要是愿意,直接说你为展览计划的新作品也行。
节泓
Jiang Jiehong to Xiao Yu, Tue, 4 Jan 2011 10:51 +0000
萧哥,新年好。
我十六号回中国十天与诸位见面,实在不行,我就逼上门按着你访谈录音吧。
节泓
Jiang Jiehong to Xiao Yu, Tue, 11 Jan 2011 17:20 +0000
萧哥,
其实每次和你在电话里聊都有不同的得着。对于这样的一种书信交流的方式,对我也是新的,我起先也不知道这样的方式会在我与艺术家之间建立起一种什么样的关系,会能达成多少理想。简直有点打赌的意思。有的艺术家可以有十几个来回,有的只有两三回合,其实书信的次数与长短都无妨,关键是看这种交流的有效性。这种有效性大概从两个方面来衡量,一个是对展览本身的建设性贡献,一个是对日后将这些书信转化为文本的可读性。
有一次回国,想给小孩买几本描红簿,发现新华书店里的那些描红簿的纸已经差得不能再差了。面对这些黄渣渣的簿子,我们还能指望一个什么样的未来呢?于是就立志,要做好展览,但不做图多文少的画册,特别是精美画册,因为那简直是罪恶。这样说当然会得罪人,反正你也不会怪我。不做画册不是说策展就不产生文本了,相反,要做有质量的可交流的文本,能成书的文本。我从小读书又慢又少,却反倒恋书,也特别仰慕那些一目十行、学富五车的人。但是,现在读的有些书,不管中文的、英文的,字儿都认识就是不知道意思,连断章取义的能力也没有。我老觉得艺术应该不仅仅成为艺术圈里的那点事,关于艺术的文字也当尽量通顺好懂。于是,我想出书信形式,希望可以帮助我们理思路,捋舌头。你不把你电话里所说的倒出来变成文字太可惜了,所以我才三反两次逼债的,别嫌我烦就好。
节泓
Jiang Jiehong to Xiao Yu, Thu, 27 Jan 2011 05:02 +0000
萧哥,你好。
访谈之后,我终于理解你为什么一直没有回信了,这样重大的问题不“行刑逼供”胁迫一下恐怕你自己对自己也说不过去,太不坚贞了,我怎么还能指望你“自首”呢?附件中的访谈录音是到了上海才找人整理的。我已离开上海,现在在阿姆斯特丹死鸡婆机场,马上转机了。另外,请把上次在你电脑上见到的那半截早就写得的象检讨书一样的信也发给我吧。
节泓
Xiao Yu to Jiang Jiehong, Sat, 29 Jan 2011 11:14 +0800
节泓好,
原谅我迟迟未能回你的信。尽管我们每次口头上的讨论都非常愉快,但每当我面对空白而书写的时候就觉得失语。“失语”,请原谅这里用了一个我也搞不太清楚的词。书写对我而言成为了一件很令人难为情的事情。如此便拖累了你的工作进程,感觉很内疚。
最近年龄越大越觉得有点返祖现象,好像这种“失语”是血液里带的,这事儿必须得赖到老祖宗那儿去,减轻自己罪过。记得第一次鸦片战争的时候英军打进来,祖宗们抄手伸脖当西洋景看的。这不就消费了吗?这不成审美了吗?这可不是我瞎说的,有另一种洋人的照片为证。当然说审美有点勉强,审美是一种酒足饭饱后身为第三者的消费行为。这里假设祖宗们吃饱饭了想看个乐呵也是顺理成章的事,这种假设也是有些依据的。当年满清可是全世界最有钱的政府,可列强还是不觉得满清先进,照打不误。
萧昱
Xiao Yu to Jiang Jiehong, Tue, 15 Feb 2011 01:29 +0800
节泓,书接上回。
话扯远了,回来说“失语”的事。其实小时候我是话痨,曾经因为在院子里演讲被邻居大人告到父亲那里,说我讲反动话,吓得父亲常把我锁家里。那时常被大人告诫:吃饭时不许说话,大人说话不许插嘴。想想挺有意思,小孩做错儿事要挨打,大人做错儿事需要理解、宽容、改正。长大些接受的教育是要做一个小小的、默默无闻的、有用的螺丝钉。都螺丝钉了你就别学叫壶了,显得你多开面儿似的。必须少说话、多看、多听、多学。最好像雷锋那样干一辈子不起眼儿的好事——别说出来,写日记本儿里。那时好多人都写日记,大人写些什么我不知道,孩子们写些什么我也不知道。反正我是没那习惯。那是最时兴的是互相送塑料皮带图片插页的笔记本,再写上几句互相勉励的话。生活在中国,自古少说话不失为一种明哲保身的原则。太远了不说,多少右派们不都是话多而引火上身的。“祸从口出”的戒言象熊猫一样古老,也象熊猫一样依然鲜活的存在。成人后,最常告诫自己的是:“沉默是金”,虽然我常做不到。
毕业后,我过了八年的话痨瘾。当了八年的中学老师,面对学生们经年累月的沉默,也挺没劲的。我还是辞职了。“沉默是金”相信绝大部分中国人都不陌生吧。非常有道理的四个字,比金子还重的四个字。既然少说话,就得听话,而且必须得听话。要有组织性纪律性,至于谁来组织谁定的纪律你不必操心,更不可僭越。否则你就是有野心,有野心在此可不是褒义词,是危险的同义词。对于没有多少话语权的人来说,听话是生存的第一要件。谁不喜欢驾驭听话的人呢?
萧昱
Jiang Jiehong to Xiao Yu, Tue, 15 Jan 2011 18:01 +0000
萧哥,你好。
你说审美出自第三方——好比两方下棋对弈,还有一个第三方,就是看着他们下棋的那个。你这次展览的作品也正是源自古往今来的一些著名棋局,作品所展现的是一个个博弈的现场,而你,保持局外。
看看如何可以一起把那次访谈整理出来,我认为非常重要。
节泓
Xiao Yu to Jiang Jiehong, Tue, 15 Feb 2011 05:16 +0800[ 整理于编者与萧昱的访谈,二零一一年一月十九日,周三,北京时间下午三点至六点,于萧昱工作室。]
节泓:
我们在此可以主要谈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第三方的审美”。你比如说,有时候在文化上有一种好奇性,比如我们去看少数民族,或者早期的西方人看中国的当代艺术,那都是一种异国情调,异国情调是审美的一种,但是它具备了第三方的先决条件。两个人下棋,对局的双方有利害关系,他们之间是不审美的;而旁观者没有这种利害关系,就多了一份审美。我们看战争电影,虽然了解了战争特残酷,你为双方处境唏嘘,这是一种消费,在这种消费基础上,跟精神层面,跟视觉层面扯上关系就有了审美。这样也就好理解中国人的审美了。
中国人其实经常审美,因为他总是第三方的,整个中国人的国民性,一直是跟政府在情感上是相反的,甚至说有一定脱离的。几千年的君主制:天下之大莫非王土,所有的老百姓都是君王的子民。这实际上是一个君王和老百姓之间是互相你多我少的“关系”,要不然中国怎么会出现法家,必须让老百姓穷,才好管理,政权才强大,略作施舍,百姓感激涕零山呼万岁,而不是像西方说的天赋人权,形成了中国人几千年特有的布衣和君王之间的“关系”。但是中国又有一个士大夫阶层,士大夫阶层类似第三方。有意思的是,中国的审美自古以来都是士大夫为主的。学而优则仕,一个人进入到士大夫阶层,就是从百姓一方就变成第三方了,要懂得审美。士大夫认为自己已经脱离了普罗大众,但是他又不是拥有国家政权的这个阶层,他就会以知识分子第三方的角度来规劝双方。比如士大夫会劝谏君王——民为水,君为舟,载舟覆舟,这是第三方的看法。他也会为君王给百姓提供一些精神上道德上潜移默化的教诲。比如你的书法老百姓看不懂,但哪怕是文盲都知道它“龙飞凤舞”,这是谁告诉他的?是士大夫,士大夫便是审美的那个第三方。在中国,绘画和音乐都出现在这个阶层,士大夫们一旦仕途不得意,就会周游各地,审美名山大川,既不属于老百姓,也不归皇上管束——典型第三方心态。所以中国文化实际很早就接触到真正意义上的审美了,而中国士大夫几乎垄断了这个第三方的审美话语权。
士大夫只能说精神,但不能说规则。春秋战国中国思想界强大而多元,而理论家们不都求仕,所以孔子才会有他的思想。这个思想就变得有第三方审美的概念,或者一种真正的思想概念。王安石做的变法改革,成功不了,因为他碰了规则,碰了规则就是介入,要么介入了君王一方,要么介入了百姓一方。第三方才容易审美,没有利害关系。中国人麻木么?我觉得鲁迅批评得有问题。当时的国民性正站立在第三方,包括后来文革说的这些政治,其实跟老百姓没关系,那个政治教育是让你远离政治。政治应该是个选择题,只有一个答案的不叫政治。在中国则是一种教化,建立起一个唯一的价值标准。在这样的前提下,国民能不麻木吗?因为他们不参与其中,当然就麻木,但是中国人一直有审美。
这些源于我对自己作品的苦恼。因为很多人指责我说我今天这样,明天那样,可我自己觉得我一直恪守着一个最重要的东西,而且每个时期都殚精竭虑。后来发现我骨子里想逃避,或者说不愿随流,跳出来作为一个旁观者,当第三方。今天社会的多样化,让我们看到各种东西,但往往只停留在过瘾和带劲上,只能说是审美的一个线索,不是审美的根本原因,第三方才是审美的立场。
中国的批评家,绝大部分在演变成一种修饰型批评家,他们没有那么多原则可以守,不一定要为了某一方的利益而不赞成另一方,不见得有自己的立场。知识分子话语里才有“代表”一词——“我代表哪一方”——是第三方才会“代表”,其实他哪边都不是。好的批评家应该有独立的批评,他的批评角度既不是哲学、社会学或美学的,而要建立自己的系统,而不是哪个学科的附属,这样的批评才会更具体,才会真正触碰到政治、社会学。艺术批评和艺术创作必须是两棵树。艺术批评可以说——“重要的不是艺术”,那是独立批评的角度;作为艺术家,要是也说“重要的不是艺术”,那就有病,就等于睡到别人的床上去了。自己的系统要有一种不可替代性,在国际视野里,就能形成一个文化策略。
第二个问题——“视觉的审美”。现在的当代艺术里,我们常忽略了最重要的视觉因素。我们所说的才气有时就是指视觉上的把握能力。但是好在今天的解释系统特别丰富,只要运作得合适似乎都能成立。但它们并不能够作为主体方法论的解释,而好的艺术总归在于视觉界面的呈现,其背后的原因,愿意说也好,不愿意说也好,或者没有表达能力,但是那个东西视觉上就叫人躲不过去,看了就忘不了,这是特别重要的。
中国人可以拿一个小陶瓷在家里搓半天,绣花鞋三寸金莲,什么各种东西都能玩起来,从来乐此不疲,因为这些东西什么都不牵扯,可以审美。但是仔细思考,这里面有一种视觉的玄妙性。受过视觉专业训练和没有说过的人,看东西是不一样。比如,我最近玩烟斗,好的设计你一眼就难以割舍,没有道理。为什么同样是烟斗,一看就喜欢,他可能的价格是十倍,二十倍,它性质就变了,这叫审美。就是在视觉上,在目光接触的瞬间——零点几秒就分出高低,这是核心。这个视觉界面到底好看不好看,怎么迷人,是这个行当的根本。如果它离得太远,手艺上就会越来越差,不可替代性就就埋没了。
当然这个视觉界面的学问不一定完全在学院里学,这就是天赋的问题。有的作品与审美无关的,但有好多道理;而有的通过视觉会造成一种心理上的震撼,并通过作品能看到一个艺术家的精神世界。我现在看越来越尊重眼睛的感受,我突然发现它弥足珍贵,一个视觉东西应当有其不可替代性,多少年后还能看,哪怕把当初那个故事忘了。
萧昱